同赤本聊了一个多小时,老头的精力明显不济了,宫下北才起身告辞离开。
从无菌病房里出来,宫下北在走廊里停住脚步,等到后面的浅井荔香跟上来,才转身看着她,说道:“最近做过检查吗?孩子的情况怎么样?”
“有做过,”浅井荔香小心的回答道,“而且,现在一直都是松浦小姐在照顾我,她是个很细心的人,不会有问题的。”
“嗯,”宫下北点点头,说道,“那,早点回去休息吧,我还有事情要做。”
浅井荔香点点头,又弯着腰给他行了个礼,这才在松浦由纪子的陪同下朝走廊远处走去。
就在两人走出去十几步远的时候,走廊的尽头处拐过来两个人,是两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,很陌生。
守候在走廊的五个保镖立刻迎上去,挡在了两人身前,双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,四个挡路的保镖开始对那两个人搜身,剩下一个则转身朝宫下北走过来。
“主人,”保镖走到宫下北面前,躬身说道,“他们说是金丸信先生的随行,为您带来了金丸信先生的手书。”
宫下北皱了皱眉头,略一迟疑,迈步朝走廊的尽头处走去。
等宫下北走到面前,两人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,其中一个双手拿着一份信封递到他面前。
伸手将信封接过来,取出里面的信笺,展开看了看。
信中的内容并不多,只有短短几行字迹,写的文绉绉的,大意就是说:早就听说过他“赤本良一”的名字,一直想要见一见,但杂事繁忙,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,没想到因为小人作梗,双方竟然发生了误会,所以打算借这个机会见个面,好好谈一谈。
将信重新折起来,塞进信封,宫下北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,半晌之后才开口问道:“什么时间,什么地方?”
“金丸先生现在就在病院附近的伊吹茶堂,”递过信来的年轻人说道,“他说会一直在那儿等您,只要是今晚,赤本先生随时都可以过去。”
这听着有点像是最后期限的意思啊。
宫下北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一下,又是短暂的沉默后,说道:“既然如此,那你们就带路吧,我现在就过去。”
“嗨!”两个年轻人齐刷刷的再次鞠躬,随即转过身,将走廊的通道让了出来。
没有带太多的人,只是叫上了河内善与那个黑衣女人,再加上四个随行的保镖,宫下北离开病院,去那个伊吹茶堂与金丸信见面。
说真心话,他还真不担心这老东西会直接弄死自己,杀人不是金丸信这种人解决问题的手段,至少不会是他亲自用的手段。
对于他那种类似于“最后期限”的隐隐威胁,宫下北也不是很担心,毕竟事情都做到这份上了,对方想要报复的话,总归也不会客气的。
之所以去跟他见这个面,只不过是宫下北感觉好奇而已,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见他,要知道,眼下可是个极其敏感的时候,外面都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金丸信,在这个时候,老东西约他这个有黑社会背景的人见面,难道是担心对手可以拿来攻讦他的理由不够多吗?
去年,金丸信首次陷入丑闻风暴的所谓“佐川急便案件”,就牵涉到了与黑社会有勾连的漩涡里,佐川急便会社的总经理渡边广康已经向警方自首,供认了由他牵头,金丸信向几个黑社会组织收取数亿日元政治献金的事实。
现如今,如果他被曝光出再次与具有黑社会背景的人接触,舆论上,他所面临的局面必然会更加的糟糕。
明知山有虎,还偏向虎山行的人,要嘛是脑子有问题,要嘛就是有所求,而在宫下北看来,金丸信就算是走到了末路穷途,也不会是个脑子出现问题的人。
伊吹茶堂的确离着东大附属病院不远,几乎就在病院前门入口的街道对面,是一个从外观上看,并不怎么样的小茶堂。
在茶堂门口,宫下北将河内善一行人留在了外面,自己一个人撩开门帘走了进去。
说是茶堂,其实看店面的规模与经营方式,与一般的居酒屋没什么区别,门帘内便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小厅,完全和室的结构,正对着门口的方向,摆放着茶桌,那是专门为茶博士准备的。
此时,茶博士的座位上坐着一个面容消瘦的老人,头上所剩不多的头发已经全都白了,一根根树立着,甚至能看到头发下面,那干枯头皮上的老人斑。
老人就那么枯槁般的坐在那儿,脸上布满了虫茧般的皱纹,浮肿眼袋都快垂到脸腮上了,干瘪的嘴唇因为缺少了牙齿的支撑而向内凹陷着——就这么一颗脑袋,几乎跟骷髅头没有多大的差别了。
没错,就是这个年届八旬的老东西,他的名字就叫金丸信,从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,此人就是日本政坛的黑金教父,同时,他也是山梨县名至实归的“王”。
整个山梨县,他说一句话比律法都管用,每年的4月份,不用他开口,山梨县大大小小的企业会社,都会给他“上供”。
没有开口,宫下北在门口停住脚步,朝着老头所在的方向鞠了个九十度的深躬。尽管是对手,可他依旧要对这样的老人保持足够的尊敬。
“坐吧,年轻人,”金丸信抬起头,朝门口看了一眼,枯树皮般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,指了指矮桌对面的位置,说道,“不用太过拘束,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。”
“嗨!”宫下北应了一声,在门口换了鞋子,这才快步走到矮桌边上,屈膝跪坐下去。
“原介那家伙还没死呢吧?”等到宫下北跪坐好,金丸信拎着茶壶,给他面前的杯盏里斟满茶,同时笑道。
“还算不错,”宫下北一只手贴着杯盏,另一只手撑在膝盖上,小心翼翼的说道,“应该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。”
金丸信应该是有帕金森症,他的手哆嗦得很厉害,每一次晃动,都会将茶水倒在茶盏外面。
宫下北试图将茶壶接过来,却被他拒绝了,老头很倔强的给他将茶盏斟满了,这才哆哆嗦嗦的放下茶壶,不无自嘲的说道:“人要是老了,就没有什么用了,不仅惹人嫌弃,还什么事都做不好。可是呢,心里偏偏又不服老,总想再多做些什么,却又不自觉的挡了别人的路,结果就只能荒诞落幕了。”
宫下北低着头不说话,他做了个很没形象的动作,就是用手指拽住西服袖子,去擦拭桌上的茶水。
金丸信看着他的动作,浮肿的眼睛眨了眨,说道:“我和原介一样,都是糖尿病晚期,不过我比他幸运一些,至少还能多活几年。”
语气顿了顿,他又继续说道:“良一啊,不管你信或是不信,我都没有过任何要针对你的意思,我和原介是朋友,不是对手,正久应该也没有针对你的意思,一切的起因,不过是由于我沾惹上了麻烦,所以,对下面的人控制松懈了所造成的。”
宫下北听的出来,老头这番话里有两个意思:一是之前那些事情,并不是由他安排的,也不是由他的秘书生原正久安排的,而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。
二是事情之所以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,并不是他宫下北多么了不起,而是因为他金丸信早已陷入了麻烦,甚至连下面的人都控制不住了。
“我相信金丸先生所说的话,”点点头,宫下北说道,“所以,我今天才会出现在这里。父亲对我说过,他很感激先生,当年如果不是受了您的恩惠,就不会有父亲的今天,当然,也不会有我的今天。所以,先生如果有什么要求的话,尽管提出来,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,一定会全力去做。”
“呵呵,真的吗?”金丸信面带微笑的看着他,轻声说道。
“千真万确,”宫下北迎着他的视线,说道,“毕竟我和先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愁怨。”
“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就太好了,”金丸信双手收在小腹前,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,他看着宫下北,说道,“不过,我并不需要良一去做什么,你只需要什么都别做就够了。”
宫下北目光坦然的看着对方,等他继续说下去。
“我会辞去众议院议员的身份,”金丸信继续说道,“我也愿意接受地检和警方的调查,不过,具体的罪名将由我自己来确定,我可以接受判决,但绝对不会去坐牢……”
“先生恐怕高估了我的能力,”宫下北打断他的话,说道,“这件事并不是我能决定的。”
“你是想说龟井静香不受你控制,还是想说细川护熙不受你的控制?”金丸信微笑道。
宫下北的眼皮跳了跳,不自禁的垂下头去。
“如果是这样的话,你不用担心,我会让他们保持沉默的,”金丸信笑道,“你只需要让那些暴力团的人安静一点就够了。”